又是一年樱花开(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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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进入深冬,保山山野里的樱花竞相开放。跟前几年一样,每当看到山野里的野樱花,我就想起那个叫稳鱼的地方。
2011年9月,我来到稳鱼村,成了一名驻村工作队员,由此开启了为期一年的驻村生活。如今,即便已离开稳鱼村十二年之久,我仍时常忆起那片开满樱花的土地,当年的情景总是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里。
稳鱼村在海拔2169米的四角山脚下。进村第一天,看着田地里火红的辣椒、金黄的稻谷、成熟的玉米、山野里茂密的植被,还有那在村寨和良田间悠然流淌的龙洞水,我毫无缘由地爱上了这个仅有1200多人的乡村。
为了尽快掌握村情,我请胡支书和刘主任带着我入户走访。跟着他们,我翻山越岭,踏访了属于这个行政村的每一个村寨和每一寸土地。
那是2011年11月的一天,我跟着胡支书来到一个叫老松树的村寨,到庄稼地里了解村民种植菜豌豆的情况。在离寨子最远的一块地里,有个男人戴着草帽、穿着背心,正挥锄挖地。胡支书冲着他喊道:“张堂,挖地呢。”张堂听到喊声,边抬头边应道:“是呢,胡支书。”随即停下手中的活,双手拄着锄把,看向我和胡支书。
“这是工作队的小郑。”胡支书指着我,向张堂介绍道。
张堂徒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满脸善意地看了我一眼,指着地头的一棵树说:“到樱桃树下坐坐。”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棵樱桃树两三丈高,主干直径约两尺,枝干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一棵枯死的树。
我和胡支书跟着张堂走到樱桃树下,坐在一块石头上聊了起来。胡支书看到我反复打量那棵“枯死”的樱桃树,便向我介绍:“这是樱桃树,这种树不择地势,在我们稳鱼村,山山洼洼都有,再过几天就开花了。不过,这是野樱桃,我们也叫它苦樱桃,结的果子不能吃……”在胡支书的讲解下,我才发现这并非一棵枯死的樱桃树,而是一棵正“蓄势待发”的树,它的每个枝头都隐隐约约地冒出了花芽。
为了尽量不耽误张堂干农活,我和胡支书了解完张堂家的情况后起身告辞。临别时,张堂面带笑容地看了我一眼,指着樱桃树说:“小郑,樱花开的时候,来我家吃年猪饭……”
从樱桃树下与张堂告别后,我特意问胡支书:“啥叫年猪饭?”经胡支书一番介绍,我才明白,在这儿,农家杀年猪可是一件大事。家家户户在春节前都要宰杀自家纯粮喂养的肥猪,杀年猪和娶妻嫁女一样,得选个好日子。杀年猪那天,要邀请寨邻、亲戚、好友到家里吃年猪饭,那场面跟办喜事差不多。不过,办喜事主人家会收礼钱,吃年猪饭则是你来我家吃,我去你家吃,都是“白吃”。听了胡支书的介绍,我对稳鱼村民的年猪饭充满了期待。
转眼间到了12月下旬,山野里的樱花次第开放。深冬时节,那一树树粉红色的野樱花格外引人注目,每一个山头和山洼都有盛开的樱花,就连田头地脚、村寨道路边或是农家房前屋后,也都开满了樱花,稳鱼村仿佛变成了樱花谷。
我和村干部在这片开满樱花的土地上忙碌着。一天晚上,胡支书对我说:“小郑,我们明早去张堂家吃年猪饭……”
尽管我对年猪饭充满期待,但心里又觉得作为一名驻村工作队队员,到村民家吃饭不太合适。可胡支书告诉我,在乡村工作,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这样才便于开展工作。胡支书还特别强调,这儿的村民请人吃年猪饭都是真心实意,如果有村民请工作队员和村干部去他家吃年猪饭,我们不去的话,这家人会觉得我们看不起他们……于是,我决定去张堂家吃年猪饭。
第二天,我和村干部来到张堂家。张堂家院场边有一棵很大的樱桃树,十几桌丰盛的年猪饭摆满了院场。张堂陪着我和村干部坐在樱桃树下的那一桌,他不停地劝我们少吃饭、多吃菜,还指着那盘用野油菜花腌菜凉拌的红生,自豪地说:“这是我亲自配料凉拌的,味道板扎呢。”说着就用饭勺给我们碗里添菜。
稳鱼村年猪饭上的菜花腌菜拌生肉这道美食,看起来色泽诱人,吃起来麻、辣、酸、香、鲜,让视觉、嗅觉和味觉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地人常说:“杀年猪不吃菜花腌菜拌生肉,等于白死一头猪。”许多人刚吃完今年的菜花腌菜拌生肉,就开始惦记着来年年猪饭上的这道菜。一年又一年,久而久之,这道菜便成了传统,成了乡愁。每年野樱花盛开的时候,身在异乡的人都纷纷往家赶——他们急着回家吃年猪饭,吃那道必不可少的菜花腌菜拌生肉。
无风花自落,粉红色的樱花花瓣时不时飘落在饭桌上,总会有那么几片花瓣大大方方地落在我的饭碗里。张堂看到花瓣落在我的饭碗里,略带歉意地说:“小郑,我们农村条件差……”张堂哪里知道,这是我至今吃到的最美味的饭菜——除了樱花的点缀,更有村民那种淳朴、善良、好客的品质!
在稳鱼村,我不仅吃到了美味的饭菜,还喝到了最好喝的茶水。我之前听说乡村人家有一种在火塘边烘烤的烤罐茶,一直很想尝尝,胡支书却告诉我:“现在没人喝那种茶了”。虽然没喝到烤罐茶,但我很快就喝到了村民的大碗茶。
这儿的人喝茶和喝酒一样,基本是男人喝,而女人大多喝白开水。有的男人泡茶就用一个罐头瓶,渴了就端起罐头瓶喝几口。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有的人家没有茶杯,有的人家即便有茶杯,数量也很少。有时我和村干部一起去农户家做工作,去的人多了,主人家的茶杯不够用,只好到厨房里拿几个碗来给我们倒茶喝。我发现,他们在拿碗给我们倒茶之前,会用盐巴在每个碗里擦了又擦,冲洗干净后才倒茶。这个举动让我十分感动,农家大哥喝了大半辈子的大叶子茶,他或许不知道昌宁红、铁观音是什么,但他却懂得人情之道——招待客人要周到细致。大叶子茶泡的浓酽茶水,倒进用盐巴擦洗过的白瓷碗里,颜色黄里透亮,香味醇厚,喝上一碗,在乡间翻山越岭带来的疲乏感很快就消散了。如今,我在茶室喝茶的时候,总会想起在稳鱼村喝过的大碗茶。在我味蕾记忆深处搜寻,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茶。
稳鱼村因植被繁茂,鸟也就特别多。草丛树林间,随处可见鸟的身影,早晚常常能听到百鸟齐鸣。清明时节,布谷鸟的叫声传遍每一道山梁和每一个山谷,走在山间小道上的我,总会扯着嗓子学布谷鸟叫。也许是我学得有几分相像,对面山岗松林里的布谷鸟会一声声地回应我,让我心中莫名地涌起一种成就感。
然而有一天,这种成就感被一只鸟给打破了。那天,我一个人徒步前往老松树寨子,在一个叫大松林的地方,听到一种鸟的叫声十分特别,好奇的我站在路边樱桃树下模仿它的叫声。我叫一声,那只鸟回应一声,我把音量提高一点,它也跟着提高音量。我不断提高音量,它也和我较上劲,赛着提高音量,我明显感觉这是一只不服输的鸟。后来,我甚至从它的叫声里听出了愤怒——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得罪了它,也许是它发现我冒充它的同类骗了它吧!我担心这只被我激怒的鸟会飞来啄我的头,便不敢再模仿它的叫声,悄悄地继续往前赶路。在老松树遇到张堂时,我把自己和那只鸟的故事讲给他听。张堂说:“那是一只发情的噪鹃……”见怪不怪的张堂,说话时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可我却哑然失笑。
时光飞逝,驻村的日子即将结束,我也到了要离开稳鱼村返回单位的时候。离开那天,胡支书说要送我到村口,一路上,他如数家珍般地说着这一年来我和他以及村民之间那些愉快的事儿。在村口那棵樱桃树下道别时,胡支书叮嘱我:“樱花开的时候,一定要回来跟我们吃年猪饭。”
自那以后,十二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一晃而过,但在稳鱼村的那段经历却依然清晰。稳鱼——那片开满樱花的土地,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成为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珍贵记忆。本刊特约撰稿人 郑欲翔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