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魁阁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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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显耀
从清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起,在和顺魁阁开馆授徒十余年的董大纯曾作诗记述其行迹:“交游到处有余欢,把酒谈心到夜阑。谁信繁华辐辏地,不嫌此客是儒酸。”像董大纯一样长期在和顺魁阁开馆的还有尹艺、赵端仁、赵端礼、范开明等人,他们把所住的魁阁称为毓秀山庄,以从未歇止的教育和文艺活动使这个火山台地上的馆舍成为照亮和顺的一个强光团,也使这个“山庄”成为和顺文化的后院。
与别处单纯供奉魁星的魁阁不同,和顺魁阁位居寨子西南一山头,有山门、过厅,连吕祖殿、观音寺等建筑,整个建筑群组成三个不规则院落,占地面积有1800多平方米,绵延相围的青瓦白墙掩映于浓郁的绿色中。魁星与诸神在这里相安无事,而因环境清雅、场所开阔适宜办学,历朝历代的学子们到这里就不只是拜魁星,还在该星注视下,从容地坐在佛像前,跟着师尊朗诵。
和顺魁阁也叫鳌峰寺。和顺人都知道,这两个名字说的是同一个地方。礼佛者路遇熟人,会顺口说:“我要去魁阁。”而去拜魁星的书生会掐着指头相约:“后天去鳌峰寺。”2005年,和顺成了中国第一魅力名镇,游客蜂拥而至,这两个名字有时会带来混淆,此是后话。
最先吸引我到魁阁的,是诗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淘到一本腾冲诗词类的古书,很多写和顺较出彩的作品出自在魁阁开馆授徒者之手,让我对这个地方有了探究的兴趣。其中尹艺所写的《和顺竹枝词》读来让我心为之一动:“担桶河边汲水时,婵娟影照泪如丝。轻风飘坠梨花雨,流到骠国君未知。依枕风萧雨又凄,梦郎归自瓦城西。懊侬最是长鸣鸟,不管人愁故早啼。”尹艺是清道光年间的举人,到此开馆时正是和顺“走夷方”蔚然成风的时候,此“竹枝词”对和顺留守在家中的女人内心细腻的刻画,让我不得不深深佩服这个外乡人的洞悉力。
我差不多是循着他们的诗句找到他们昔日的住处。过了山门,魁阁迎面而来,六角钻尖顶撑开树叶直抵云霄。拾级而上进入阁内,有一股霉味相迎。魁星当仁不让地居中挺立,几缕光线从他身上射向房顶,使得他的表情相当暧昧。窗子边铺展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看见我来,守在网边的蜘蛛赶紧往中央坐定,该网一阵乱颤,仿佛刚有一股风刮过。
不远处从石头缝里长出的树丛中有山雀试唱,远方有村钟鸣响。屋外的古树把几百年的树荫垂下,一阵凉爽的风仿佛从天上吹来。在这样的无人过问的地方,他们选定的一间屋子里堆着随身物品,用石头和一块木板搭成的桌子上摆着翻开的书卷,刚泡开的茶叶飘着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我慢慢走过,想象着这个避暑胜地昔日可能有过的情景。由于年代久远,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有如神迹。透过魁阁往四面打开的窗子打量着被那些人奇思妙想过的风景,试图也像他们那样吟上几句,心中却一片茫然。恍惚间但见飘飘欲仙的身影鱼贯而出,谁是董大纯,谁是尹艺,他们脸上都有着讳莫如深的微笑……
在魁阁周围郁郁苍苍的古树中,两棵秃杉显得很特别。除了缘于其数百岁高龄,充满沧桑感,树下刻着李曰垓诗作《双杉行》的石碑,让人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它们几眼。这两棵树的经历可不简单,因为长得高,不时遭受雷劈。最险的是,1931年,有一豪绅欲伐之做棺木,此事引起了和顺文士的广泛关注,最后惊动了时为云南第一殖边督办的李曰垓,他挥笔写下著名的《双杉行》:
石头山中石磊硌,绿阴稠处翳魁阁。
双杉亭岧摩穹苍,下视万木尽丛薄。
根柢曾不阶尺土,荦埆罅隙自盘错。
大身欲蔽栎社牛,高柯早谢榆枋莺。
未碍中空历劫火,宁复外荡害衡杓。
黄耆已不知其年,但云此树今如昨。
儿时已经出林表,老来更觉气磅礴。
吾乡旧是阳温登,六百年中混沌凿。
人民非欤冢累累,几曾华表见归鹤。
双杉独尽其天年,饱经沧桑迄自若。
地望遥瞻如揭橥,堪舆盛言是锁钥。
杉其神乎芘吾乡,何居斧斤纵俗虐?
自今愿与父老约,维护当援人命律:
有敢伐者头可斫!
如今,两棵杉树已被列入《云南名木古树》保护名录,石碑上“有敢伐者头可斫”的旷世之“约”,成为和顺人文景观中的最强音。
在和顺魁阁写诗的人,最值得称道的,当数李根源。他虽然只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但留下的诗是最多的,有近百首。时为滇西抗战胜利后,中国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李根源在腾冲办完了该办的事,辞去云贵监察使一职,于1949年带着亲属、秘书、卫兵、勤杂人员浩浩荡荡地住上来。魁阁稍稍乱了一阵后很快就静下来,像树叶被风吹动了一下。
有迹象表明李根源在这里十分开心。吕祖殿外院场卧着一头石牛,他老人家掀开长衫就笑眯眯地骑上去照相。后来还在照片空白处题诗曰:“吕阁非凡境,老拙发狂歌。跨上青牛背,函关一瞬过。”把这里当成他的“函关”,可能是这老者内心世界的一次不自觉的流露,像风吹开荷叶偶尔露出的水面波光一闪,很快就又被遮住了。
他定定神,静下心来,大好世界在他眼前呈现了。数山在淡淡的暮霭中起伏,大盈江披一身夕辉迤逦而去,他沉思着走过去。“曲曲水西去,重重锁来神”,他开始进入状态了。他慢慢地一路走去,身后跟着秘书和石匠,在那些鲜有人迹的地方,他一发现好景便命名赋诗,秘书磨好墨,他大笔一挥,石匠叮叮当当一阵,石屑止处,又有好东西留焉。出于对书法的喜爱和独到的眼光,李根源在和顺期间把文昌宫中的“和顺明清两朝科甲题名牌”拓片保存至图书馆内,使这一较有历史和人文价值的碑刻在特殊时期被损毁之后,得以根据他的拓片复制出来。
在数月不停地行走间,和顺所有好景差不多已被他吟遍,而他同时进行的对和顺名流故旧的感怀也大有所成,遂成《和顺乡居吟》和《和顺感旧诗》两集,在这个阅遍世事的老人看来,和顺处处皆诗。“脉脉望江水,悠悠万古情”,他斜靠在魁阁前的石阶上眯着眼轻轻吟诵,仿佛已经入定。
除了自己写,李根源还广泛搜集和顺文人的著作,拟编和顺丛书印行。由于他的人缘和影响力,出自和顺人之手的很多被束之高阁或打入冷宫的杰作纷纷重见天日。然而时局的剧变使他在和顺住了半年后猝然离开,未竟其志,但他已经把和顺文人的著述作了梳理,为编丛书打下了基础。
李根源的这些活动使他对和顺文人产生了很深的感情,离开魁阁时他写道:“今日有我忆群公,他日谁思麻面翁?草草诗成天半晓,鳌峰古寺一声钟。”一种沧桑感乌云般笼罩了山庄,却有一腔赤诚伴着那一声远钟洞穿了时空。若干年后,当我站在魁阁顶端眺望他被簇拥着匆匆离去的身影,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知不知道那条看不到头的小路,很多人会循着他的足迹卷土重来?他将作为神的近邻而在这个被他的诗句覆盖的山庄永远被纪念。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