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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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 玲
一条浅浅的小河穿过田野,流淌着千年的蜿蜒。阿公家就坐落在这小河旁。每日拂晓,在阿公的吆喝声中,鸭群纷纷下水,他这才安心地转身回家准备出工。傍晚夕光如金,一撮撮落下来,在田里匀细洒开,竹叶一样碧绿。洒不到夕光的地方,锥形的山影,渐渐被拉长,向田畴覆盖,如大地之被。出工归来的阿公站在梨树下,右手摇晃着装了玉米粒的瓶子,咔嚓咔嚓声穿过稀疏的夕光。河里的鸭子如听到号令一般,都不约而同地踱着八字步回家,像凯旋的战士,等待着颁发勋章。
在村里,按辈分来论,我家在村里辈分最低,他和我是爷孙辈,我应称呼他为“阿公”,村里人却暗地里叫他“老秃手”,但他对于村民的称呼从不在意,也不与人争辩,总是乐呵呵地回应,国字脸笑成圆形。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幼时的我也一直误认为他的名字叫“阿公”或“秃手”。时隔多年我才明白,这称呼里并无歧视或讥笑之意,反而含有一丝敬意和同情,因此我也对自己幼年的放肆有了些许释然。
他的身世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他那没有手掌的左手臂,像极了突然断流的河床,手肘拐弯处,又像倒流回去的河岸,紧紧夹住赶鸭的竹竿。我常常想:他的“秃手”(没有手掌)是天生的吗?还是有其他原因?这个谜团始终压在我的心上,像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多年后,在外地工作的我有次回家在村口遇到他,他依然精神健硕,只是头上的白发如疾风劲草,宽大的额头皱纹像河流交错,他的“法宝”——竹竿,依旧不离手。当见到我时,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并让我带10个鸭蛋给父母。吃饭时,同父亲聊起了阿公,从父亲的语气中,我听出了他对阿公遭遇的同情,但更多的是对阿公的钦佩。
阿公学名叫朝富,是卡村少有的文化人之一,曾担任村保管、党小组长等职。朝富阿公养鸭子是土地包产到户以后的事了。
父亲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旱烟,然后慢慢吐了出来。白色的烟在空中盘旋着,缓缓飘向远方……
1960年冬月,阿公家盖房。当时农村盖房子,四周的墙面是用土夯的。先把房子的基石用石头砌好,其次把房子的框架架好,然后在柱子之间,用几块1米左右的木板夹住柱子两侧,板子间隔60厘米,固定好木板,就可以往板子的空隙处填黏土,最后人踩在上面,手持杵棒用力杵地,使土夯实粘合起来,夯实一段后再加高一段。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远方的亲戚来看阿公家的房子盖得怎么样了。闲聊中,亲戚聊起东河的鱼味道鲜美。作为东道主的阿公,听到亲戚这么说,心里就琢磨开了。这恰逢寒冬腊月,家中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而且冬月河水水量骤减,容易炸到鱼。
阿公本就是个急性子,心里一旦有了想法,那是说干就干,马上着手做雷管。那时,政府对火药枪支管理力度不大,村民们常偷着炸鱼捕猎。不一会儿,阿公把配置好的炸药倒进一个竹筒里,装了半筒,觉得药粉不够紧实,威力不大,刚好杵臼就在身边,阿公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炸到鱼,全然忘了潜在的危险,就在杵臼边轻轻磕竹筒。没想到药粉相撞后产生了化学反应,只听“轰”的一声,竹筒爆炸,他捏着竹筒的左手从手腕处被炸飞。瞬间,血如泉涌,他脸色煞白,钻心的疼痛让他昏厥过去。当时围在一旁的人无一幸免。
顷刻间,凄惨的叫声传遍整个村子。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奔向他家,有经验的村民赶紧把衣服撕成条,扎住受伤者的手臂和腿部,以防失血过多。村里的生产队长一边组织人扎好担架,一边让人联系附近的卫生院。但因当地卫生院不具备医治条件,必须及时送往距村40多公里外的保山市医院。从村子到城里的路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需要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回时间更长。当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走!用担架抬着他们走小路到羊邑街!这样就可以在那里和前来抢救的救护车相会合了。”几个壮小伙说着抬起伤者就跑……
阿公的命是捡回来了,但他永远失去了左手掌。从此,他便成了村民口中的“秃手”。
这场灾难差点击垮这个男人,他常自责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坏事,上天才这样惩罚他。一天夜里,他坐在梨树下,大黑狗躺在他身旁,眼睛忽闪忽闪的,默默地注视着他,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睛茫然地望向山峦,脚下一根麻绳蜷缩着。咯吱一声,门开了,七岁的女儿起夜看到树下的黑影,吓得大叫:“妈,鬼!”屋里的灯亮了,母亲和媳妇相继跑出房门,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母亲和媳妇搂着他大声痛哭。女儿哭喊着说:“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爹……”孩子的哭喊声让他一震:我这是在干嘛?如果我死了,她们怎么办?左手没了,还有右手和脚,房子没了,可以重建。只要人在,一切都有可能。月亮的清辉洒在梨树上,叶面泛着微光,像缀满了无数的星星。他的眼里也有了光泽。
经历沧桑的他获得一种打磨过的“哑光”,它或许没有当初那么明亮,却更具亲和力。阿公试着用失去手掌的左臂辅助做事。刚开始,伤口疼痛,做事笨拙,单拿碗这事就不知滑落了多少次,打碎了多少只碗,更别说挖地种田的粗活。听我父亲说,现在他干农活与旁人分毫不差,哪怕是犁地,他都能够单手操作。
正当阿公一步步从生活的阴霾中走出时,命运再一次跟他开起了“玩笑”。1969年冬月,“秃手”阿公一家聚在堂屋,焦急而兴奋地等待新生命的到来。凌晨,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划破寂静的夜,接生婆在里屋扯着嗓子:“朝富,朝富!是个男孩!”阿公欣喜万分,但当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间,他蒙了。这孩子的右手怎么跟常人的不一样呢?整只手臂布满黑色“猪皮”样的胎记。他缩回手,愣愣地看着这“怪物”。身体虚弱的媳妇不明白他怎么这副表情,当看到孩子时,不禁喃喃:“造孽呀!造孽呀!”泪水夺眶而出。婴儿睁开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阿公再次端详那“怪”孩子,发现除了右手有“猪皮”般的胎记外,皮肤白嫩,澄澈的眼睛镶嵌在小脸上,模样和他很像。这是上天送来的礼物,我要好好去爱他。想到这,他心里的顾虑像晨雾遇见初升太阳般渐渐消散。村里关于他儿子降生的各种传闻,一夜之间不胫而走。从此,“黑手”便成了这孩子的代号。
“黑手”小学毕业后就没再继续念书了。阿公知道儿子的心不在学习上,从小自由散漫惯了,于是由着儿子跟着他一起赶鸭子、放马。当时在村里能养得起黄牛的人家已经算大户人家了,那养马岂不是更让人望尘莫及?“黑手”从小就学会了骑马,每天下午收工后,他总会牵上马,到河岸边驰骋一番,伴着落日余晖,马蹄扬起阵阵尘土,村里孩子都在翘首相望。后来,阿公老了,“黑手”继承了父业,把小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个世界,以前发生过什么,现在正发生什么,我们知道的毕竟很有限,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更无从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遗忘长河中的一粒沙。如风吹来,扬起灰尘,又落在我们头上。
幼时印象里的“秃手”阿公就像小草一样倔强,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20世纪80年代包产到户后,他们一家人守着有限的土地,生活勉强过得去。但阿公不甘于此,萌生了养鸭子的念头。他也知道自己失去左手会带来诸多不便,可他好歹读过几年书,眼界与旁人不同,思想开阔,又有闯劲。于是,他奔走于亲戚朋友间借钱,买了一百只鸭苗,成了乡里唯一的养鸭人。
一次,他照常把鸭子赶到河里后回家,可到家门口又转身悄悄回到河边,想弄清楚鸭子丢失的原因。巧的是,远远的他就看见两个半大孩子朝鸭群走去,手里拿着一个装玉米的瓶子,不停地摇动。因为平日里鸭子一听到阿公摇瓶的声音,就知道有好吃的,所以此时听到摇瓶声,鸭群条件反射般纷纷上岸,循声而去。正当两个小孩快要得手时,阿公大吼:“小毛贼,谁家的?”两个小孩一愣,撒腿就跑。
阿公没去追,只是从此后,一顶简易的油纸帐篷成了他的随身之物,他和鸭子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成了“鸭神”。每年收割稻谷后,他还会带着儿子赶着鸭群到十里开外的上乌马村放养。阿公养鸭的规模也逐渐扩大,从原来的一百只增加到五六百只。后来,他干脆把自家门前的一块田改成了池塘,这样放鸭子就更方便了。他的勤劳和智慧让家里摆脱了生活的困境,成了村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从父亲的话语中,我听出了些许坚韧,仿佛村舍在黑夜中沉默、隐忍,一切苦难都不曾发生。
蜿蜒的小河从亘古而来,又奔向无尽的远方,那梨花般的细浪,滚滚东流;岸边的小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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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