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的老人(霁虹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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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是我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年。某天,正在上班的我被同事告知,有一个老人在门卫室等我。
走向门卫室,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站在那里,大概七十多岁,已经显出岁月的沧桑、体态的龙钟。她不断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往我身后的办公大楼张望,显得有点焦虑,可能是担忧着找的人会不会来?老人我并不认识,也不是我的亲戚。我走过去时,她也没理我。我问同事:找我的人呢?同事忙跟老人打招呼:你找的人来了。老人转向我,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哦!是你啊!然后一个劲地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是我孙女叫我来找你的。她把手中紧紧捏着的一张《保山日报·周末版》翻开,指了指第四版顶端标有“责任编辑”一栏上的名字问:“这是你吗?”我点了点头。
老人是城东靠近东海子(现在叫青华海)一带的人,老伴去世多年,2010年,儿子也因车祸离开了人,经不住打击的儿媳,不久便离开了家,留下她与一个孙女相依为命。老人边抹着泪水边跟我说:孙女爱读书,每一次都是这个(她犹犹豫豫地伸了伸食指,又想缩回去,但最终没有往回缩,意思是第二名)。那不断抖动的指头,明显地显露出迟疑再三的踌躇。后来,我到学校了解了一下,她的孙女从小学到初中,年年都是第一名。后来我责备她:第一就第一嘛,何必变成了第二?她说,天狂下雨,人狂惹祸——狂不得!看来,老人是一个传统意识很重的人。
老人说:“孙女今年初中刚毕业,被分配在原学校读高中,但她想进城来读,缠着我、赖着我,非要叫我帮她找找熟人进城来。你说,我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人,一辈子在家磨日子,不是田头地脚奔,就是围着猪鸡跑,还要去捡垃圾卖钱添补家用——城子那么大,我哪里有过城里的熟人,叫我去哪里找啊。第二天,孙女从学校借到一张报纸,在一个地方画了个圆圈,让我试试来找找你……他们学校有个校工知道你,是他告诉孙女的!”老人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确实曾到这个学校采访过。“怎么不叫校工亲自来找我?”我问老人。后来得知,其实校工也不认识我,只是爱看报纸,经常在“责任编辑”一栏看到过一个名字叫某某某的,并偶尔听别人说,这个某某某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知道老人的孙女想进城读书后,这位校工就对老人的孙女说:“叫你奶奶去找他,他是农村人。”
听了老人的介绍,我情绪有点复杂也有点伤感。在报纸上随便查到一个名字,就随意地判断这个人可靠,可能会帮助你。农村人?农村人就会帮农村人?在这背后,看得出奶孙俩在这件事上挪步的艰难及苦苦寻找“熟人”的无奈。
我这个人不会做人,也不会处人,近似于“二百五”。在“人文资源”这一栏上,如果考试的话,我只能得零分;平时也经常到一些单位采访,采访结束就走人,从不愿要个电话或联系方式什么的。我参与编辑的栏目归类于文艺版,跟爱好写作的人还略有点接触,教育与学校,交往比较少,找什么熟人去办好老人委托的事呢?我犹豫着、思索着……
老人见我久久无语,脸上露出了深感难为了别人的窘态,但害怕孙女的事办黄了的她,便急促地又重复着前面的话:“是我孙女专门叫我来找你的,我平时除了照看养着的鸡和猪,还要到周围的村寨捡垃圾。这几天学校放假,为了来找你,孙女把这些活全包了!”
看着老人双眼里满是急切渴望的目光,又想着孙女渴望“好消息”的等待,我怕老人失望,便安慰老人说:我去试试看,如果找到了愿意帮忙的人,我该如何与您联系呢?老人说,她平日走村串寨捡垃圾,怕我一时找不到她,让我有消息就去打渔村路边一棵大青树下的小商店找店主,那人是她表妹。
老人走了。望着她缓步走出单位大门,那微驼的身躯、蹒跚的步履略显得有些轻松……
那几天,我一回到家里,就坐卧不宁,心乱如麻,老想着这件事。找谁呢?突然想起前不久从外县县城中学调来本地城区某中学教书的一个老师,我下乡到该县采访时,遇到大学时期的一位同学,他是我这个同学的同事,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他也在场,算是熟人。恰好,他教的是高中。我急忙找到他,详细介绍了那个女孩子的情况,还特别强调了一句:“年年考第一,是一个学习很好的学生!”他抬头看了看我,顿了顿:“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这个人说话不会夸张。是啊!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呢?我一时难以用几个具体的事实对女孩子的学习情况及家庭的境遇进行精准的描述。我知道,他的反问,实际上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委婉信号。其实,这种“无能为力”,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毕竟他只是一个刚刚调来的普通老师,教的又是高二。我理解他的难处。遂道了一声:“谢谢,麻烦了!”并默默地离开了……
有同事建议我:你再去找找某某中学的另一位老师,是刚刚从农村中学调来的,可能对基层的情况会多加关注一些,说不定,他会帮得到你的忙,于是我便贸然前往。老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待我把情况如实相告后,他摇了摇了头:“不好意思,我刚刚调来,班里似乎没有什么要公布的新闻。”我急忙解释:“不是来采访,是涉及一个孩子读书的事。”便将那个孩子的情况毫不嫌烦地向他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话显得茫然而沉重:“这个学生的家境实在可怜,您能不能帮帮忙?”
听了我的介绍和要求后,他说:现在学习好的学生太多了,希望择校,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可以理解;但目前农村中学的教学资源本来就有些欠缺,随意把他们的学生资源抢来,违反有关规定,也不道德(态度公正得叫人感动)。建议你最好是去私立学校就读,那里的人我熟悉,可能还有一线希望。我说,一个老态龙钟的奶奶,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哪里会有更多的开支给她读私立学校?他摆了摆手(显得非常地无奈),那我只能对你说一句:如果是这样,我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我想,不是他不帮,有规定就要按规定办,这是常理,人世间最为可贵的就是规矩和秩序,谁抛开了规矩,谁撞翻了秩序,人间就不会得到安宁。这位老师说得很在理。
最后我只好又一次地“悻悻而归”了……我发觉自己的无能,体会到了“无路可走”的尴尬。但一想起奶孙俩家庭生存的背景,尽管两次托人失败,我总有点于心不忍的“顽固”。我把这事跟我在另一所某农村中学教数学的妹婿讲了一遍,他跟我说,既然这个姑娘成绩比较优秀,家境又不好,你建议她到我们学校来读,我们学校教学质量也可以;我还可以向校长反映一下,免了她的学费,她只需负担一点生活费就行——遗憾的是,离她家较远一点,回家不方便。
我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青树下那个商店的主人。
可第二天去问回音时,老人的表妹说,这姑娘脾气倔,人家好不容易联系着了学校,还答应免学费,去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可她嫌离家太远,担心奶奶有个三长两短,不好照顾。听了后,我心里有点酸楚也有点感动,原来孩子倔强地坚持择校,是为了身后那位老人……
我这辈子办“黄”过许多事,唯一这件事叫我一直揪心:素不相识的奶孙俩,委托我办一件并不违背常理的事,竟没有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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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已经退休几年,因中途患病,动手术期间,打了数次麻醉药,记忆力严重消退,但奶孙俩的事却一直耿耿于怀。第二年恢复好转后,我又专程去了一趟大青树,可村寨已经消失,大青树也不见了,更找不到商店。辗转数次,好不容易找到打渔社区一位了解奶孙俩情况的退休老师。她说,小姑娘后来托同学的家长到城区某中学找到一位她读中学时期曾经上过她课的老师(不久前调进城),这位老师马上向学校反映,校长鉴于孩子的家境及学习成绩,还给她免了学费。
我听了后如释重负,对着这所学校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位退休老师拿出手机看了看日历:听说她孙女已经考上了大学,还是省上的一所名牌大学呢,眼下可能去报到了。录取通知拿到后,邻居都替她着急,孤苦伶仃的奶孙俩,拿什么钱去支付学费哟。好在此事被地方政府知道后,特派有关部门对奶孙俩进行了资助;一位当地的开发商,也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高空万里无云,野外不时掠过的一缕缕清风,叫人浑身酥爽。我转身问老伴:今天的天空美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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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新冠疫情暴发的第一年,我身体已经转危为安,经常陪同老伴去南苑商场买菜。刚进商场南大门,突然有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四处张望着:“香从何处来?”还不断地用鼻子闻着,生怕香气跑了。老伴笑着说:“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老爱闻花香?”我说:“不知道闻香气的人,心里永远香不起来。”说着,我转身看到了大门拐角处,摆放着一排专供过往老人休息的座椅。一位老人坐在座位上,身旁放着一提篮花,手里用细线捆绑着的竹棍上也挂着几串,她一边与身旁的另一位老人聊着,一边不忘向路过的人摇摆着:“我这花香,买几朵吧……”越靠近她,香气越浓。我走过去,老人急忙向我做广告:这是缅桂花,但我的是黄缅桂,特别香,一串(3朵)一块,你买几串吧。说着把花靠向了我,香得我浑身铺满了香气,快成了某篇古典小说里描述的“醉翁亭里闻花香,眨眼便是花里人;人人手里有支花,何愁臭味缠一身”里的“花翁”……
忙着赏花,却没有留意卖花人。定睛一看,老人似乎有点似曾相识。睁大眼睛仔细又盯了几眼,心里毫不留情地抱怨着住院时的那几支麻醉针:“老叫我丢记性!”不错,她就是当年到单位找我的那位老人,但我又不敢认她,想想她孙女的事没办成,叫人心中扎心啊!她也不停地抬头把目光对向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显透露出怀疑的神色:买花的人可能是个熟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我祈祷着老人“记忆的消失”,赶快忘记吧,怕她突然想起,叫我尴尬。于是,我便急忙买了十串花离开了。
我后来得知,老人卖的花是当地一种花老板看到来找零工活的老人很可怜,并让其采摘自己地里的缅桂花去卖,但每一次卖了花,老人都会把九成塞给老板,自己留下一成。老板推托不掉,却又无可奈何。
我本来不喜欢逛街,自那以后,每到来年的四月以后,南苑商场便成了我灵魂的皈依之地。每次不是去买菜,而是专门奔着那提篮金黄色的缅桂花。
2024年进入农历8月后,我又按时去南苑商场。那天,我早上8点就到了商场,可从8点、9点……一直等到11点30分,依然未见想见的老人。一个卖花的老人,偶尔不来一两次,也很正常,我自己都怀疑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商场上的人陆续散了,连卖菜的人也开始收摊了,我仍在坚持着等。
忽然,大门外走来了一位手中提着花篮的卖花老人。我兴奋起来,忙迎上前,但她却不是我要见的那位卖花老人。最终,好不容易等来了经常和老人一起到菜市场卖花的另一位老人,从她口中得知,就在几天前,老人孙女研究生毕业考上了德宏州的一个单位,回来把她接走了。我看着蔚蓝的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释然。苏加祥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