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顶不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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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道人山顶
□ 李天鹤
我一直以为道人山的山顶就是几年前我到过的繁花似锦处。因此,当朋友略带忧色问我届时能否坚持登顶时,我告诉他,想当年,我可是穿着五公分的高跟鞋爬到道人山山顶,迎风大笑的人。
但我失算了。
从保山城出发,到茨竹坪换乘五菱宏光微型车上护林点时,天已摸黑了。一条山路岂止九弯十八拐,大开的车灯把前方照出了一大片光明,时不时有一树一树的红和白匆匆掠过,昭示当下马缨花的花期正好。寂静的天幕星星很少,暗沉的山体线条忽高忽低,像极了我们座位下坑坑洼洼的路面,若非系着安全带,想必我会在车里上下左右翻滚。
我把手伸出窗外。在这自由的大山里,抓了一手风,风穿过我的手掌向后飞快退去,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快速剥离出来,随风而去。我只觉身子渐渐轻盈,化作一缕缕自由的风。
抵达护林点时已是晚上10点多,山风一吹,手机信号就飞了,放下了手机的朋友们,端起了酒杯,一夜豪饮。护林员说,从护林点到道人山的清峰顶,得走四个多小时。我心底“咯噔”一声,怎么会?我明明记得以前只走了两个多小时就登顶了。而且,清峰顶又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问下来,才知道,我以前的登顶是“假”登顶,只是到了花开正好的地方而已,真正的登顶,是要到清峰顶的。据说,那里立了一座碑,建有一座观,曾经有一个道人在那里修道,死后也葬在了那里。
基于之前吹下的牛,我只得硬着头皮报名登顶,想着次日的路途遥远,我厚着脸皮撇下喝得正开心的朋友们,早早就去护林员安排好的房间里睡下了。
一夜忐忑,听着山风呼啸的声音,乱梦到天明。
出了护林点,一路向上,都是马缨花,怎么形容呢?无论看过多少马缨花的照片,或是开满花的道人山的视频一类,都不如亲自到山里,近距离看一看、摸一摸、嗅一嗅马缨花来得真切,尤其是还能亲口尝一尝马缨花花瓣酸中有甜有苦的味道,酸是花的酸,甜是蜜的甜,苦或是山的苦。每一朵马缨花都开得惊艳,即便是落在树下的花,也铺成了花海的模样。红白黄粉,加上山的青黛浓绿,把一整片山林晕染出了彩虹的模样,若远天云上有神仙,怕也忍不住伸头来看这人间大地上绚丽多姿的道人山。
我一边走一边捡刚落的马缨花吃,朋友说马缨花有微微的毒,不可多吃。我却是不在意的,说起来,我们村子里的人几乎都会吃马缨花,上山砍柴口渴了就吃一些,马缨花的酸总是能让人暂时解一解渴。我小时候嘴馋,到了马缨花盛开的时节,就会砍一截竹子,约上小伙伴一起去山里采来马缨花,去了蕊后在竹筒里捣碎了吃它的汁液,觉得酸中带甜,十分好吃。
直到见过了道人山的马缨花,我才知道马缨花不止有红色。而且,不同颜色的花味道也都不一样。我不知道马缨花的心思,却觉得她们很有趣。红色的热情似火,微微一点涩刚好中和了酸,蜜的甜又为她增添了一种说不出的诱人味道,我最喜欢。粉色黄色温温柔柔却又有些小小的别扭,在酸涩与甜美之间,加了一味苦,颇有一种欲拒还迎的意味。白色最清冷孤傲,浓重的苦简直叫我无法下口,原是“可远观而不可尝焉”。
边走边吃,一路上倒也不觉得太累。走到野苤菜基地时,一行人兵分两路,不登顶的就在基地的木房子里烤着火等,准备登顶的六个人就喝杯茶,由一个护林员带领着继续出发。
我朝着远方看不见的清峰顶方向看去,狠狠喝了一大杯茶,又摸出巧克力吃了一大块,跟在朋友身后迈出了登顶第一步。
记不得上了多少个陡坡,也记不得踩倒了多少处灌木和草丛,越往上马缨花越少,到了海拔2900米以上,几乎看不见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矮的植被。有一种长着尖刺的植物倒是坚强,还敢在越来越凛冽的寒风中开着铜钱般大小的黄花。我机械地抬脚、迈步、落脚,心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当海拔升到3000米后,前后左右,远远近近的山显得愈发荒凉了。再不见及人高的植物,干枯的植物枝丫横七竖八匍匐着横向生长,云雾却是多了起来。
风从耳边刮过,冷得人一哆嗦。上一秒一大片浓白的云还在山那边,下一秒云就游到了眼前。云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下子就把我们包围了,空气中盈满了密密匝匝的小水珠,越往上水珠越冷,到最后,干脆结成了小小的冰凌,我以为是雪花,朋友却说是“霰”。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我甚觉惊奇。我原以为,雪就是雪,不承想,我以为的雪也有可能是雪、霰、冰雹,查了一下百度,百度里说,“霰”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为“在高空中的水蒸气遇到冷空气凝结成的小冰粒”。有诗云:“霰先集兮雪乃零,散辉素兮被檐庭。”《诗经》里也说:“如彼雨雪,先集维霰。”只有霰先开始集结,雪才会飘飞落下。我先时是有些疑惑的。直到再往上走了一段,飘飘洒洒的雪花落满了我的肩头。我仔细辨认,肩头花朵般的雪花确实与初时的近球状圆锥形的霰不同。我们的老祖宗实在是观察入微,细腻浪漫。我到底还是孤陋寡闻了。
我在云中走,云在山中游,若非脚底传来的刺痛一再提醒,我竟有了一种飞升为仙的错觉。看看同行的朋友,他们也都在沉默着埋头苦爬,一时间,四下寂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云游走了几团,终于望见了清峰顶。一眼看去,尖尖的清峰顶近在咫尺,心底突然爆发的即将登顶的巨大喜悦使我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一下子就冲到了队伍前面,手脚并用爬到了距离山顶不过百余米的石房子处。
风实在太大了,像巴掌一下一下打在身上脸上头上,我暴露在风中的双手已经开始发红发胀,想拿起相机拍照,惊觉双手已然开始冻得麻木了。
眼前的道观被一道石墙团团围着,石头的屋顶,石头的墙壁,石头的门在暴怒的风声中稳稳地立着,我顺着石门躲进了石墙里,风被阻在了墙外,翻到一丈多的房顶上咆哮着。我终于敢伸出缩在衣服里的脖子,仔细打量着这座传说中的道观。
冰冷坚硬的石头房里,从左到右并排安坐着三个石像,与以往看到的都不同,看不出是什么得道高人,体型却是比人小很多,想来是当年被人背到这里的,体型太大自是不利于负重前行。这个道观给我的感觉,是白色马缨花的苦。苦到让人皱眉,让人不解。环顾四下,没有花,没有水,没有土,没有想象中的仙气飘飘,只有层层堆叠的四面石墙,三座冰冷的石像,一间遮风却不抵寒的石房,和时时刻刻在房顶咆哮着如刀锋般凛冽的风。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凛冽”二字的具象。譬如石像外的两根石柱,撑着石房,上面刻着一副对联,左边的石柱许是被石墙保护得极好,字体清晰可见:“想当年匹马单刀是何人忠心义胆”,右边石柱却是被风剐得厉害,字迹已经看不见了,只看得出一些七零八落的笔画,我仔细辨认良久,只依稀辨出“看仙景……绿水青山”。
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地方,曾有一个人,独自守着三个石像,对着天对着地对着山对着风,修他的道,成他的道。一界凡胎肉体,在这个鸟不拉屎、草不冒头的地方,他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日复一日,他靠什么抵御这繁花似锦的四月就已然冷到无法出声的彻骨之寒?他如果要生火取暖,得走下去好久才能捡到柴火吧!
我怎么想都没有答案,或许,那答案就在那被风剐去了一半的对联里吧!我这等俗人,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悟到其中真意,对出那缺失的上联了。
护林员说,道观后有座坟墓,埋着一个道人。会不会是刻下那副对联的人呢?我实在太好奇,于是顶着风到那坟前,墓碑上有个名字,看不真切,依稀看见“曾道人”的字样。心底拿不准是与不是。后来查了一些资料,更觉疑惑了。
在道人山,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道人山是海玄道人传教布道的道场,也是其“羽化成仙”之地。有一种说法是海玄道人就葬在清峰寺后,我仔细回忆,清峰寺后只有我见过的那座坟墓,难道,海玄道人本名姓曾?
且留个悬念吧!
过了道人坟,再往上不过几步立着一座石碑,上书“清峰顶”三个大字。人到了石碑处,便是正儿八经地登顶了。我站在石碑下,石碑俯瞰着我,我俯瞰着山下,山下,姹紫嫣红只在想象中,目之所及,只有山的灰和云的白,依偎着石碑,地球被我踩在脚下,这一刻,天地无限大而近,我无限小而远。
都说登顶人为峰,这一刻,我倒觉得碑为峰正好。
人之于山,之于地球,之于宇宙太过渺小,人的一生之于浩瀚的岁月,不值一提。往上数三代无人知我是谁,往下数三代或也无人记得这世界曾有一个我。那么,我这短短的一生,其存在,又是为何?我问石碑,石碑无言。
记得曾看到过一段话,说的是,每个人来这世上都是有使命的,只是,有些人来了后,面对滚滚红尘里的灯红酒绿,不觉沉迷其间,忘了使命,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地就过了一生。而有些人无论经历了多少磨难,忍受了多少蹉跎,都会在潜意识里找到自己的使命,从而带着使命活下去,活出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那么我呢?我的使命是什么?
我走到石碑前,触摸它。它比我的手还要冰冷,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自我的指尖传来,我深深呼吸。这一刻,心底所有烦恼不甘和苦痛都被这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从心底丝丝缕缕扯出来,被风狠狠甩到了长空里。我心坦荡荡,天地空茫茫。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曾道人也好,石碑也好,或正是那悟出了使命的得道之灵。
我想了想,搓了搓冻得红彤彤的手指头,在朋友圈打出了一句话——山高碑为峰,我次之。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