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刀杆，与风语
来源：保山日报
正月初八是腾冲滇滩联族村传统的傈僳刀杆节。
72把钢刀，刀刀入扣，架起21米高的刀杆。
刀杆直入青天，冷面刀锋，吹发即断，鸟雀望而逃逸。
余海洋，余应学，蔡熊明，蔡金保，余海山，麻根文六名香童，着蓝色短装，挂彩色绒球项圈，膝盖下套白色吊筒(相当于布袜)，赤脚。他们即将上刀杆。
他们仰望高空，刀杆之上，风起云涌，旌旗翻卷，在风的起舞中，刀杆似一个天梯伸进乌云。乌云在旌旗间穿梭，他们的眼睛生出眩晕感，天梯之上，是一个可以想象的世界。
先是余应学，接着余海山依次踩上钢刀，刀刃朝上，寒光注视着那双长着茧子的脚掌，腿侧斜，脚掌与刀刃纵向平行，而非拦腰直上，同时手也从内向外扣住刀刃，几十年的生死与共，刀刃与脚掌手掌配合默契，刷刷刷，两人灵猴一样攀上杆顶，将早已插好的五杆彩旗向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抛去，预祝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他们在高空变成两个蓝色的点，下面的观众心提在嗓子眼仰望着，等待着。
风在耳边拂动，再灌进耳膜，他们相信自己的心愿已完成了与风的交接，身体鸟一样轻。
他们依次下刀杆。蔡熊明、蔡金保及麻根文、余海洋依次上刀杆。
刀杆队的师傅麻占生今年71岁，28岁成为香童，曾上刀杆40年。早在2013年，他就被列为县级非遗传承人;2018年,他被评为傈僳族“上刀杆下火海”非遗项目保山市级代表性传承人。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水城还没有楼房，冬天的寒霜铺在枯草上，他一身单衣，只到膝盖的短裤，一大摞藤篾圈子箍在腿上，赤脚踩上白霜，身后是两排竹篱笆和竹篾笆房。这个时候，他像是一株挂着残霜的包谷秆，尽带泥土的朴素。
但二月初八的刀杆节一到，他马上变了一个人，身形灵巧，我还没有从惊异中回过神来，他就生龙活虎地窜到了杆顶。他曾说，联族村五千多傈僳族，香童生老病死，新老交替，但人数几十年不变，基本维持在五六个。他还说，滇滩上刀杆，是为了纪念“三征麓川”的王骥。
滇滩有个王骥庙，边境上的人，都把王骥敬作神明。每次上刀杆和下火海前，所有香童都要在麻师傅的带领下祭祀王骥，焚烧代表王骥坐骑的“飞天甲马”。上刀杆和下火海之时，也要在包头里别上飞天甲马，请王骥赐予力量。
今天的滇滩，在中缅边境最前沿，滇滩口岸对面就是缅甸克钦邦第一特区板瓦，而在四百多年前的大明王朝，伊洛瓦底江以西的土地，都属于大明治下。
王骥是永乐年间的进士，本是文官，却善骑射，官至兵部尚书，封靖远伯。他在边关征战七年，保境安民，边民几百年来都把他当作保护神。
明正统三年(公元1438年)，麓川平缅宣慰使思伦发之子思任发再叛，大肆烧杀边民，沐英之子沐晟率军至金齿，于上江(今芒宽)之战病死，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正月，朝廷命兵部尚书王骥率十五万大军征讨。大军兵分两路，东路军攻镇康、孟定，主力西攻上江，趋腾冲。11月，主力在上江包围敌军，乘大风烧毁敌营，斩敌5万余人，沿江追击越过高黎贡经腾冲出麓川，与东路军会合，又歼敌数万。思任发及其子思机发败退勐养(今缅甸克钦邦香柏城)。正统八年(公元1443年)，王骥统土兵5万、“发卒转饷”50万人二征麓川，直抵勐养再败思氏，缅人执思任发来献，思机发在勐养屡次遣使入供谢罪并求罢兵，不准。正统十三年(1448年)，王骥率兵15万三征麓川，大军经永昌、腾冲，沿大盈江而进，至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思机发军队设栅于西岸拒守。明军造舟联为浮桥，渡江拔其栅，攻至“去麓川千里”的孟邮海。此时，思机发已逃匿。王骥与思机发少子思禄发相约“立石表誓”于金沙江上：“石烂江枯，尔乃得渡。”(参考《保山历史文化词典》)
在三征麓川期间，王骥想到腾冲地处边关，外夷时常来犯，为使边民免受侵扰之苦，1445年报请清朝廷修筑腾冲石城(原土城已在战争中毁坏)，经三年艰苦施工，石城修成，史称“极边第一城”，成为此后近六百年重要的军事重地。王骥班师时，许多戍边士兵留在腾冲安家落户，发展生产。
滇滩的傈僳族在王骥率军作战过的“水城”修建庙宇，名为“三崇神祠”，并塑王骥父、子、婿三人神像，世代拜祭，几百年不绝。每到二月初八，傈僳民众就烧起炭火，竖起刀杆过“刀杆节”，纪念王骥保境安民的功勋。
据说1992年以前，滇滩刀杆队使用的是木刀杆，每年扎一次。木刀杆高6丈，插36把刀。现在的铁刀杆21米高，插72把刀。无论是36还是72，都与王骥三征麓川有关。为巩固边防，王骥在滇滩、古永、明光、大塘等要塞设置了36兵站72哨卡，他一边镇守边关，一边率将士指导边民屯田发展生产，极大地提高了边地少数民族的生产生活水平。
才踏入滇滩的土地，腾北的荒凉就迎面而来。油菜花不是成片栽种，只是刺绣一样点缀在荒田荒地里，反而显出明亮活泼;只有充足的雨水才能滋润出的树木形成绿的屏障，随山势蜿蜒到中缅边界，老远，就能看到姊妹山的奇秀山峰。联族村三个小组——水城、烧灰坝、棋盘石是最靠边界的抵边村寨。这片僻远的边关古隘，几百年来沿袭上刀杆下火海的习俗，自有它的理由。对这片平时很少有机会到达的土地，我存在着强烈的探究欲望，于是约腾冲的张月和老师带我和摄影师范南丹去。
我们往姊妹山方向走。张老师说，明王朝于宣德五年(1430年)六月设立滇滩巡检司，万历年间设滇滩隘，徐霞客于明朝崇祯十二年(1639年)四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到达今天的柞木树、烧灰坝、核桃园、淡酒沟、阿幸厂。 到阿幸厂听说前面姊妹山下常有野人出没，就没继续往前走。那野人其实就是姊妹山后的夷人，时常前来抢劫。
时间过了几百年，我们进阿幸厂的路当然与徐霞客走的有很大改变。我们从滇滩街过麻栗坝，经燕洞、核桃园到达烧灰坝。当地蕨叶较多，以前这里种田地，要用蕨叶等烧制草木灰做肥料，是个适合烧灰的坝子，后来居住的人多了就叫烧灰坝。徐霞客到时尚无此名。
春天的早晨，烧灰坝颇为冷寂，百余户傈僳人家的房子，立在一片冬天歇荒的荒地里，有很多还保留竹篾笆房。香童余海洋、余海山家的房子就在其中。61岁的余海洋年轻时开大车拉料，后来在家种地，他最满意的事是四个孙子三个孙女都在读大学。
出了烧灰坝往棋盘石走，要经过淡酒沟和阿幸厂，徐霞客笔下很多好听的名字都沿用至今，这是我们读者的幸事，可以不费力的就沿着他的方向找到几百年前的村寨。淡酒沟如它的名字一样透着世外的清敬和仙气，屋舍俨然，流水潺潺。阿幸厂因出矿石而在明清时期就有民间和官方冶炼银、铜、铁矿的炼炉，徐霞客实地观察后写道：“厂皆茅舍，有大炉、小炉。其矿为紫色巨块，如辰砂之状”。
从阿幸厂继续往姊妹山方向走，远远看见棋盘石村藏在半山间的树林里。我们苦苦寻找那个刻着棋盘的“棋盘石”，它藏在几棵大树撑起的阴凉里。至于为什么叫棋盘石，有人解读说王骥的军队在姊妹山下与外夷殊死血博，当地的傈僳族、汉族民众也并肩作战，驱敌于姊妹山北，后来王骥的平蛮将军宫聚命匠人在一块大青石上刻一棋盘，并挥剑书写“僳汉一盘棋，边庭永固”字样于棋盘右侧。棋盘石寨名因此而得。
从烧灰坝到棋盘石，隐秘狭窄的水泥路很少碰到人，年轻人过完年就到外省打工了，偶尔只有放羊人在高坡上像我们望他一样望着我们。然后就是怒放的杜鹃，毫无遮拦地站在山岗独享着春天，如果不是我们满心欣喜地给它拍照，估计这个春天她都没见过人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样极边之地的傈僳寨——滇滩水城，猴桥轮马、胆扎，明光自治，只要二月初八到来，最重要的事就是上刀杆，与风语。本报记者 刁丽俊/文 范南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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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