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庄的父亲(拾光·记录)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 赵朝瑞
横竖我必须要感激在曲石读初中那一年的，因为就是在那一年我初次认识了农民作家段培东——因缘巧合，后来成为我的父亲。
说认识，却是牵强和一厢情愿得很，更多是套近乎后自我贴金的念头作祟罢。就像看新闻联播，电视里面出场的每一个大人物，我都是认识的，想必我们大家也是认识的，而我及我们实则只不过是一名虔诚的观众、听众，是众多的崇拜者中的一员而已。
确定是初一年级，是周一到周五之间某一天上午的。班主任通知我们带着凳子到操场集合，依稀记得说是听一个作家的抗日报告。内心俨然就欢呼雀跃起来，倒不是喜欢听报告，那个年代我们已然就有听不完的各种报告了，当然学生还是热衷于听报告的，除了可以看热闹，重点是不用再上课。
从教室到操场的路上，有同学用羡慕的语气问我：给是今天你爹又来了?我疑惑着：不是吧，昨晚上不有听说过呀!我读初一那年，父亲恰好是在曲石派出所工作的，就是前不久，学校组织参加了乡上的公捕公判大会。第二天父亲到学校作了一次报告，形式和内容应该是相当于现在开展的法治进校园、预防青少年违法犯罪类似活动。自那天跟着大盖帽全副武装的父亲一起出入校园后，在同学面前我是傲骄了好久的。所以，同学才会问我，给是你爹又来了!就是那天，但凡我能先知先觉，七八年后，我一定毫不犹豫同样傲骄地告诉同学，是呢，我“爹”又来作报告了。
想想那时的报告会场真是纯粹得有些简陋，面对着师生的主席台，依旧孤零零的一张课桌。先是校领导上台说，简单介绍一下即将出场的报告人，虽是说简单介绍，怕也是差不多十来分钟了，具体介绍了些什么，我大抵记不得，就是对又是农民又是作家的人印象颇深，那时刻脑海里顿是前久父亲威风凛凛在台上作报告的样子。只是介绍过程，师生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让我纳闷，究竟何方神圣会得到如此多掌声?到底这个农民有多威风?
伴随着欢迎声，从老师们聚集的一角走出一个人来，走向报告席。没搞错吧?怕是要过来抬换桌子的吧?不单是我，周边都是同学们窃窃私语的猜疑。人终究是在报告席坐了下来。我揉了揉眼睛细看，报告席上妥妥的是一个农民了，差不多就是大姨爹吆喝着牛上山下坝犁田耕地一样的穿扮。暗想，今天怕是要听插秧栽苗、犁田耙地、养猪放牛的报告了。
报告前面说了些什么我愣是没听进去一点的。自顾沉浸在疑惑里，这个老农作报告，竟然连纸和笔都不带一样，不会穷得有不起吧，要是报告会后他等着，我把书包里面的笔送给他就好了!担心他，光凭嘴说，若是忘词了大家怕是要哄笑呢!搞不懂他讲话为什么校领导、老师们都在认认真真地做笔记?甚至想，报告结束，老农要是也给他们布置很多很多的作业就好了!也想着老师们做不出作业然后挠头搔耳的样子，就觉得老农虽然不够威风，却也是可爱和有趣的。
啪!极其沉重的拍打桌面声把我拽回操场。老农毅然站了起来，后来我学到拍案而起成语时，俨然就是老农当时的形象了!至今，只要见到拍案而起这个成语，老农当时的形象总是要在脑海中清晰浮现的!来不及感受他的手痛不痛，老农双手杵在桌子上，把嗓门提高得用上全身的气力了吧：……老师们，同学们!日本鬼子是禽兽呀，他们杀中国人，杀腾冲人，杀曲石人，杀界头人，到处杀，怎么杀?活埋，用枪打，用刺刀戳，用水煮，用油炸，用甩杆拉着脏头甩死呀!日本鬼子不是人呀，他们是喝人血，吃人心，吃人肉的!可我们是人呀，想一想同胞们在汽油桶里面被活煮时的惨叫，想一想或许是三亲四戚被用胶带封死嘴，从肛门灌气直到肚腹爆炸时的挣扎，想一想一寨邻的人被活埋时的哀嚎，他们有多痛苦，我们的心就有多痛苦……老农深深地换了口气，想是在努力平复情绪，操场霎时沉静下来，随后是一片沉重的呼气声和压抑不了的抽咽声。一双双滚转着泪珠子的眼睛齐刷刷注视向老农，他切着牙的嘴角已然渗出淡淡血丝，怒火依然在他不怒自威的眼里燃烧，杵桌子的双手止不住颤抖着，像是要用尽浑身力量把所有的怒火和愤恨杵下地狱一样。好在报告桌是放在打过水泥地方的，要是放在操场怕是桌脚都要被杵陷到土里了，好在桌子牢实，差点要被杵垮了。直到老农讲腾冲反攻战，手脚并用比划着飞机俯冲和轰炸姿势，嘴里配合着发出呜呜呜、轰轰轰声，操场气氛方稍微缓和一些。当讲到一个不漏全歼来犯日本鬼子时，师生们压抑着的心才如释重负，经久不息的掌声如同普天同庆的锣鼓声一样响彻操场，响彻校园。报告结束语我是永远记得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那天，我真是想要把笔送给老农，当然也是跟大家一样想要一个签名的，只是报告一结束，他的身边便挤满了一层层签字的师生，我们体小力薄的初一学生大部分只能是空留遗憾了，有的已然是遗憾终生。幸得，后来我能得遂所愿。
时光如龙川江淌过我的初中，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暗流涌动。我一样的上学放学，一样的穿衣吃饭，一样的调皮捣蛋。当然，偶尔我也是会回想起那天的报告，那个老农的。也是自那天后，每每经过卧龙桥我就禁不住地想，还好日本鬼子都死绝了，不然桥怕是要被炸一百次的，这样我就无法去江东，去江北，去江底了。还好，桥头白崖子青石上那些弹痕不是打在人身上，要是，那得多疼，那要得死多少灰窑人。听老人说，他们就从这里被日本人追撵着跑进里山头躲起来的。我就倒吸了口气，还好这下日本鬼子死绝了，不然我跑得那么慢，一定会被鬼子捉住丢到卧龙桥下面江里喂鱼的。到了晚上，就做噩梦，梦见头上飘着尿布的小鬼子端着枪在后面追撵我，用刺刀戳我，剜我的心，想是死定了。还好，那个拍案而起的老农及时出现，啪一声，追杀我的小鬼子屁滚尿流了，再声啪，小鬼子灰飞烟灭了。惊醒并重生过来，念想着老农的形象暗自阿弥陀佛着，就像老家的人们在寺庙里祈祷跪拜一样。
感谢缘分让我认识了现在的爱人。荣幸成为了那位老农的二女婿。岳父也是父，女婿即是子。岳父一直把我当亲子，我亦待岳父是父亲。爱人一样视我的父母为挚亲。为便于江南老家和油灯庄两边的父母们在一起的时候叫着不混淆，爱人和我就分别称呼油灯庄爸爸、油灯庄妈，江南爸爸、江南妈。
高中毕业那年的八月，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终是按捺不住要想去爱人家了。那时爱人我俩应该还算地下恋人关系吧，不知哪来的勇气，没有事先告知爱人，坐上一辆摇头的士懵懂懂就到了爱人家。高考结束，爱人曾告诫过我的，千万不能到家里来，她描述的霸道父亲形象一下子在眼前膨胀起来，清晰起来，就忆起他咬牙切齿怒骂鬼子的样子，面红耳赤欲将日本鬼子杵向地狱的样子。天哪!我的五腹六脏怕是要压不住的跳出嗓子眼了，脚也是挪不动一小步了。差兮乎我就想放弃并打道回府，差兮乎我后面的人生路就要改道了。时至今日，我依然是一个从未长大的孩子，一直幼稚，一直不靠谱。回想那天竟然有用录取通知书壮胆的念头，实属幼稚，可笑。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后来回忆，爱人说那天你胆子大呢!我说是爱情的力量大。其实她不知道，我也是去拜见佑护神的。
油灯庄父亲也是说我胆子大呢。当然那时候我还叫段伯伯。为了去爱人家，我刻意是做了准备的，差不多是把能够搜集到的父亲的事迹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父亲的著作也是“暴扎腌菜”一样过了一遍，滇西抗战相关知识更是死记硬背了一些的，自以为足以套近乎了，自以为在油灯庄父亲母亲面前可以留印象了。
我也是说自己胆子是大呢。竟然敢如此自以为是!虽然做足了准备，虽然一路不间断给自己打气，想着横眉板脸的警察父亲都应付过来了，将要面对面的是作家，应该不至于那么恐怖吧!何况，他还在梦里解救过我的。然而在油灯庄照壁脚刚下摇头的士，内心还是不由而然忐忑起来，害怕起来。
我不知道是要感谢缘分还是那半筲箕鱼腥草根。进退维谷间，爱人端着筲箕探过大龙井和照壁之间的月拱门，筲箕里洗得白净的折耳根味浓冲鼻，有水从缝隙嘀嗒下来。真巧，爱人要洗漂的是番茄辣子，怕是早洗好经过照壁脚进到灶房做饭了;真巧，要洗的是韭菜刮芋头怕是还在井里继续听三姑四婆讲家长里短的，而我怕是坐上摇头的士已折返到三板桥。
爱人还是带着我从照壁脚走向家里了。路上，爱人说：算她运气好，爸爸到大街上开会了。我些许纳闷，不应该是我运气好么?
油灯庄母亲是在家的，正在灶房里做晚饭。想是见惯了来家里拜访的人，让爱人带着我四处看看，到井边走走，就弯腰往灶眼里添着柴火，云淡风轻的语气像江南母亲一样的，让我顿时轻松不少。
光听照壁脚和井里沸沸扬扬的声音，那时的爱人我俩就不敢迈出廊客一步。便上到二楼的书房，人生第一次我见到木板壁上挂满着大大小小，各颜色的证件，细一看均是落有父亲名字的出席证、采访证、委员证。人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荣誉证书，装满了木箱子，又在地板上摞得一堆堆。人生第一次见到书架上摆放着如此多的书，光浏览书名已是包罗万象。人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字画……想是我人生寡见少闻，虽是人生第一次，后来已然是再没有过第二次，当然除了各种展馆、纪念馆外。
就是这些人生第一次，我先前收集整理的对父亲的敬仰俨然再也不能表达我当时心底之情。在脑海里反复搜索，穷尽所有词语，仍是不足以表达，直到想起当时正在热播的周星驰版《鹿鼎记》中经典台词：“我对阁下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听阁下一言，胜读十年寒窗,看古近风流人物，还数阁下!能在此间见到您，真是小弟一生之荣幸，回家定要烧香祭祖，感谢先辈积下阴德。”此时，此处，我不敢有丁点调侃，更不敢有丝毫不敬!
一串又急又稳的脚步声向家里走来。爸爸来家了，爱人低着声音说。我方才沉浸着的心又泛起丝丝慌乱。随着推门声，油灯庄父亲喊着爱人的名气，说回来了。又听见母亲走出灶房说：在楼上呢，她同学来了。紧跟在爱人后面，我们下到了灶房门口。面前就是爱人的父亲，俨然就是那个让我敬仰的作家了，心里已然不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是成千上万个桶了吧，我竟然忘记称呼，忘记叫人，怔住了。稀客!欢迎!欢迎!父亲伸出手向我握来，我慌忙把手递了过去，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闪现陈秉正的手，那双重重杵着课桌的手，心里就做好了经受考验的准备。像母亲云淡风轻的语气一样，风轻云淡的一握。就座!吃饭!父亲热情，邀约我入了桌。
千准备万准备，竟然忘记了所有地方的太阳都是要落山的。放下碗筷，万家灯火已是不可能有回程的车了，摇头的士也没有，更糟糕的是天还下起了雨。于是魂不守舍地急。“人不留客，雨留客，我们家也是留你的。今晚上住书房，不要怕，我家不有孙二娘，床上也不有虱子。”父亲善解人意的开玩笑，想着在姑爹、姨爹亲戚家他们也这样挽留我的，心就安落下来。
翌日，天微亮，怕是还不到七点，在陌生的床上我依然睡得正香。父来到书房拉亮灯，翻着书桌上的报纸看起来，是《参考消息》，昨晚我是瞥过一眼的。可能是突然意识到我还睡着，父亲拿着报纸关上灯压着脚步声下了楼。
父亲虽下楼，我却是不好意思再睡了。起床出堂屋，母亲已在廊客上编着帽子。我拿着洗漱工具走向大龙井，雨水天出水口很热闹，涌满了每一个井眼，水清澈亦有温度，洗脸刚好，漱口也刚好。洗漱完毕折返到廊客，父亲已逛一圈回来坐在廊客上浏览着报纸。我便向父亲找话：大龙井的水清，出得又大呢!父亲回复：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说得我心里暖暖的，便拉了个凳子坐在父亲身边，拿起一份《参考消息》看了起来。这时，爱人和三妹也是起床了。早早起床的每一个人或是在找活计做着或是读书看报，不仅是这个早上，我想以前应该也是这样吧。因为以后就是这样，没有人睡懒觉，也没有起床后百无聊赖。今后，不但在油灯庄，在任何地方我也是这样的了，想这就叫潜移默化吧。
爱人我俩完婚跪拜双亲那一年，父亲已然年过花甲。在此之前，我只是在报纸上、在电视上、在文字里知道油灯庄父亲。父亲是一个令人敬仰的农民作家，是一个曾经在梦里解救过我的神，我就是一名虔诚的膜拜者。在父亲后半辈子我有幸能跟他朝夕相处，一起生活近二十年。在父子相称、相处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位平易近人、深情满怀的父亲。期间，父亲从来没有谆谆训导过我要做什么，没有一板一拍教过怎么做，却又什么都教了我，在这以后的人生里，我的为人做事总是少不了父亲影子的。
母亲因病先于父亲去世，爱人姐妹三人均工作在外，无暇陪护在父亲身边，爱人我俩就想把父亲接到城里，接在身边。想是父亲心里放不下油灯庄的两亩三分地，放不下家里的花花草草，放不下可濯缨濯足却永远清冽的大龙井，住不上一宿便逃也似的回了家。油灯庄老家距离腾冲城也不过一二十分钟路程，只是想着不能朝夕陪伴在父亲身边，爱人便徒生伤感，被父亲知晓，嗔骂爱人：就你们城里弹丸之地怕是豢养不了我的!岂止我们的蜗居，就是油灯庄，就算整个世界又有什么地方能束缚父亲。心里明白，父亲更多的是不影响我们罢了。
没有了母亲的帮衬，父亲依然舍不得让河边田、三角田闲着，在读书看报、创作之余，把两丘田种得春华秋实，仓满当当，直到父亲去世那年也是满仓的。父亲常说：仓中有粮，心里不慌。也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家就是我们的大后方，让我们放宽心的在外工作，无论成败不怕饿着肚子。今天，每每看到“耕地红线”的字眼，由衷佩服父亲。
到了收谷子的日子，就像曾经那些彼此牵挂的周末一样，父亲早早就在照壁脚等候我们了。其实，活计都是请人做，我们压根就帮不上什么忙的。远远望见我们，父亲迎了上来，一如既往略显夸张的欢迎声，没有丝毫的做作，满满的亲情，满满的爱，此时整个照壁脚，整个巷道，整个世界就都是父亲的，是我们的了。
直到有那么一天，望穿大龙井水，再也看不见照壁脚迎接我们的身影，书房窗口晨读夜写的身影已然也是没有了。老太太们说，你父亲是文曲星，重返天庭了。
敬爱的周总理致邓颖超说：我这一生都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父亲生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从不烧香拜佛，从不求神问卜。我也是，爱人也是，唯有因为父亲，我们愿相信来生。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