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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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琐忆
徐凤湘
……远山如黛，夜色含烟，逐渐吞没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形，只在个别梁脊沟谷摆几弯银白色碎云，油画似的，随意而可目。
朴素的泥墙小院，正天地处那棵有奶孩子腰粗的杏树，浓密的伞叶遮住了一洞天，底下，四方木桌上已供奉停当：茶酒水各半盏，煮熟的核桃、板栗、包谷、花生、黄豆包、糯米饭，桌子中间菜盘子大小的一个豆沙馅月饼，老法手工烤制，香气像看不见的湖水漾着小院，一炷清香木叶和侧柏枝混制的土香，插在堆满玉米和大豆粒的搪瓷缸里，头顶一粒星火，含英咀华，虽是新制，却一样的惯看秋月清风，飘忽萦纡的青烟若神龙游移，书写着深奥神秘的祷词，连通天地。
久仰的脖颈开始发酸时，那块玉璧终于现世，似水银微澜、独绝天下、工笔的圆，清高、冷傲、大气、娴静，一出来，人间立刻屏气凝神。
抬头看见玉璧中的桂花树了，还有吴刚，玉兔，嫦娥呢?是飞走了吗?哇——天幕如此巨大!夜幕蓝，华贵又深邃，缀着数不清的钻石闪耀，山泉水洗过一般，极干净，罩着几山烟火。山底，夜色浸漫，江水遁形，也听不见江潮敛声的咆哮和匍匐的低喘……
童年的中秋，就这样，在这个淳朴的小小的胸腔里，年复一年，收纳复制。长大后，当我第一次看到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时猛然顿悟——自己典藏的中秋，不就是翩翩少年笔下的一角吗?
可惜，我连涂鸦也不会!
我只会欢喜——欢喜着等待，欢喜着欣赏，欢喜着收藏。
仔细想来，其实我关于中秋的记忆，很是零碎，完整的，只有美好。
如同中秋，天上圆月，人间离人。
在我家，那时的中秋，父亲几乎是不回来的。
我不知道，那时公职人员有没有“节假日”一说，但山高路远，车马慢，父亲的林场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母亲知道，但她从不抱怨，她应该已经理解了父亲，也习惯于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我们都聪明乖巧懂事，她辛苦却幸福。
我应该也没太介意，虽然父亲待我最娇宠，兄姊也一样，但在我们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不回来”已经是常事，再说，他哪次回来不是像个远亲稀客一样叫我们惊喜而拘谨呢!最关键的是，我们都太小，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都不知中秋还肩负着文学中凄离缠绵的重要部分，即便是三年级时老师教了我“每逢佳节倍思亲”，感同身受也是长大后的事。
“独在异乡为异客”，我可以确定，那时父亲的内心不会太好过，他是德宏农校的老中专生，读书比我们多，从小历经的坎坷也比我们多。也许他早就把那些遍山满洼的小树苗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些孩儿，守着它们成长，自是另一种安慰。
往往提前几天，我们就知道中秋将到，就盼着，等着，就为月饼!
现在我已不记得每年是谁先提起的中秋，是已经读书开蒙的大姐和哥哥?为客事农忙收种偶尔看日历的母亲?还是某个猴跳的小伙伴?也许是山脚江边河畔一坡坡金黄的稻田，不过它们常常只让我想起火塘边香喷喷的蚂蚱。
反正，中秋要到的消息总像夏天听到的第一声布谷鸟鸣，冬天看见的第一片雪花，叫人突然惊喜!
数着太阳升落，中秋，终于到了!那天上学，我是允许自己开一两回小差的，怎么可能不留点儿心给一年一次的月饼!放学后要爬坡上坎，肚子再饿腿脚再无力也连跑带走地回家。打开外大门，奔进里大门，推开堂屋门，哇——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月饼已经静静地等在供桌上啦!淡黄的四方绵纸上，圆圆实实的土黄色饼肉朴素而敦实地躺着，外皮上，星星点点地缀着一些白色芝麻，一粒粒圆滚饱满，躺着坐着，像春天的种子正要撑破外皮萌芽，一半已经绽出大地一样。最中心处则是一小块浓重油量的焦糖色，那是盖在豆沙馅头顶的绸幕呀，最好吃的地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啊，香!甜!满屋子都是!
能买到这样一个月饼，是不容易的，就大小两种，单价一元，五毛;也并不是家家都有闲钱吃得上;还要看机缘，一两百户的村寨，供销社并不像现在放宽了来卖，月饼是受不得气的，像性格刚烈的人，来去颠簸，散掉，或霉掉，就亏大了。
记得有一年，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新鲜核桃、玉米和黄豆早已在大姐带领下煮好，可大门外收工的牛铃马蹄声响了一波又波，母亲才从江边帮人打谷回来，“今年谷子涨，我帮着挑了些，又想要几根豆架树，菜园里豆子要上架了，就回来晚了!”母亲满是歉意，看我们失落，放下豆架树，进屋翻找一阵，来不及换汗湿的衣服，喝一口水，就小跑出了门，我们都很雀跃，祈祷着供销社还有月饼。
从上村跑到下寨，几公里的山路，母亲硬是小跑着来去，回来的时候，满身星月，一怀饼香，还带了几颗水果糖。“你老俵说没见我去，猜一定是去江边了，等着呢，还给了你们一些糖!一路锁门回家的。他对我们家真好!”母亲边喜滋滋地说，边麻利地煮糯米饭，等贡品上全，月亮已上中天，母亲拜过月亮，到菜园口洒过酒茶，我们一一敬拜完天地，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分月饼。
母亲拿来茶盘，用小刀把月饼平均切成五份，我发现，说平均，其实是四大一小。圆圆的月饼在母亲精心切分下，莲花一样展开，一人一块。我们都悄悄咽着口水，等着母亲分，接在手里，小心地捧着，不舍得半点细渣碎屑掉落地上。闻闻，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小口，啊，好吃，管饱一年了!吃完，觉得不过瘾，还会把垫的绵纸连同粘牢的那层糊底子一同塞进嘴里，嚼完香味再吐掉。
母亲的那小块，是不会像我们那样细品慢咽吃光的，她会象征性地吃一小口，然后就去收拾残局。而那小块月饼，常常会在第二天跑到隔壁奶奶的手上，或哄了某个来串门的邻居孩子。
印象中，有一年的月饼足足有洗菜盆大，我们各分了很大一块，饱得差点腻翻了头，那年，是父亲回来了!
他买了两个月饼，大伯家一个，自家一个，是父亲破天荒回家时必备的，这个我记得。
其实，父亲是不喜欢吃月饼的，太甜，他有支气管炎，吃了就会咳嗽;母亲也不大喜欢，因为但凡我们喜欢的，她就说自己不喜欢了。
上周，同事们聊起中秋，学妹说在昌一中读书的时候，每到中秋，学校就会从外面请知名的老师傅进来，现烤现发，学生一人一个，也是豆沙馅的，传统老味道。“虽然我在城里长大，月饼也不大，但那时候真是满满的幸福啊!”学妹笑着说，两眼发光，笑意甜蜜。我也在昌一中三年，可惜没有记得这美好的青春桥段，不过，母校的师生之爱、同窗之情不也温暖我半生么，足矣!
这几天，大街小巷早已淌满饼香，火腿、双心、鲜花、豆沙、水果、五仁……只要你喜欢，躺在家里点个外卖，就可以送货上门。很多人家，头疼的不是吃不上，而是月饼太多，该怎么外送或处理。其实，这些月饼，一年四季都吃得到，只是中秋，聊添一份情怀罢了。
为应节气我家也买吃过好几回，还有包装精美的月饼懒懒的摆着没人理，总之，不如当年味儿。
这个中秋，我不再等，因为它和很多东西一样，不等也会来。不过，有一点和过去是相同的，这个中秋，父亲也不会回来。这次，他的林场很远，远到我们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是再怎么等他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现在，我们都更懂得珍惜团圆的宝贵和欢喜，这个中秋，即使不够团圆，我们依然会留一桌丰盛和虔诚给明月，留时间和母亲促膝言欢，茶酒未尽，不离散。
至于，那一炷清香柏，就点心上吧。
责编：刘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