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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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山
尹晓燕
清明，按《岁时百问》的说法：“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这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唯独逝去的生命停滞不前，不能再生，叫人遗憾伤心。
应了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景，今年的清明也不例外，天阴沉着，雨也一场两场地纷纷下着。我在这样的日子去看望父亲。他安睡在坝子西边的山头上已经17年了。每当想起他，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向西眺望，隔着陡峭的高山，苍翠的树木和一两朵白云远远地望着、望着，期待与父亲满含笑意的慈爱目光相遇，这样的目光我已整整17年不能望见了。然而，我对父亲的思念一天也未减少。我爱我的父亲，我想我的父亲。
山中，冷风挟裹着雨丝在游荡，像孤独无依的游魂，发出低沉悲怆的呼声。树木应和着这呼声，借淅沥的雨洗去寒冬的疲惫，换上鲜灵翠绿的春的纱衣，用曼妙的舞姿安抚着大山里所有的存在。在孤寂的大山里，所有的实在与虚空，都是灵与肉相通的邻居、朋友、亲人，它们懂得彼此的寂寞与希冀，在鲜有人迹的空旷里，互相抚慰着孤独的灵魂。
我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去看望父亲，走的是另一条新近开辟出来的山路。走在陌生的红土路上，置身在空旷的山野中，我有些迷茫，家乡的变化如此之大，不用说坝子里的各种建设了，就连以前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也处处印刻着人工雕琢的痕迹。这说明了什么?我心里很清楚，很愧疚，我确实已经很多年没去看望过父亲了。忙，只是一个借口，内心深处惧怕的，还是往事的回忆。父亲的离去，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他没日没夜辛勤地忙碌着，为的只是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起早贪黑换来的结果，是父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未能等到儿女长大让他享福的那天。这是永远的遗憾。
父亲离开很多年了，但我对父亲的怀念一天也没有停歇过。我也一直相信，父亲对家人的眷念是永久存在的，他是那么和蔼可亲的一个人，即便孤独地沉睡在山中多年，但他依旧是家里永远的保护神。看着神龛上父亲清癯的面容，慈祥的双眼，心里是踏实的。
17年前夏天的一个上午，父亲去世了，下葬的日子是在3天后，天气炎热，可以用风扇暂时使父亲的遗体保持不腐烂，可亲人们心中的痛，却如坚冰，任夏天的太阳如炽热的火球，也融化不了半分。父亲可以在家中多停留3天。这3天，是我长到20岁最悲痛、最忙碌、也最满怀希望的3天。父亲合上双眼的那一刻，母亲就卧床不起了，父亲的丧事落到了我和弟弟的肩上。流着眼泪，一家一户磕头请人前来帮忙，飞奔着进进出出采买一切所需之物。膝盖早已青紫肿胀，感觉不到疼痛，心中的悲痛早已让身体的疲劳损伤失去了知觉，但悲伤得几乎麻木的心却因对父亲的爱恋和不舍，竟在绝望中又生出一线希望。我无数次从堂屋中父亲的棺木旁经过，悲痛的心里总会生出一丝幻想，希望父亲只是昏睡了过去，希望他能醒来。每次听到了棺木旁的动静，心里一阵惊喜，可停下脚步仔细一看，却是那只拴在棺木下准备出殡时用的红公鸡。父亲下葬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中父亲是活着的，他坐在狭窄的棺木中，安详慈爱地望着我。
雨渐渐小了，我依旧一个人在山中走着，虽然从未到过这片山林，但还是一个人走着、走着，毫无惧意，有时候还会从弯曲的山路上岔进茂密的松林中去。松林中有我童年的记忆，小时候，我是常随着父母上山来的，父亲捞松毛，母亲折松枝，我负责捡松果。我的童年与劳累和贫苦相伴，但却是无比快乐的，因为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父亲在身边。哗哗的松涛声不绝于耳，我在密集的松林间穿行，并不担心迷路，我相信父亲慈祥的目光定是在天上看着我的，他欣喜的魂灵也许藏在树后，也许站在云端，也许融进了雾气，他一直都在，在我身边，为他亲爱的女儿指引方向。
这一片连绵的群山中生长的大多是松树，苍翠挺拔姿态各异的松枝上，孕育着黄褐色的果实，它们纤细却不失韧性的枝条虔诚地托举着新的生命，新的希望。像碧玉的烛台托着温暖的烛光，像父亲托举着我的臂膀，高高地，向着天空。啊!父亲，我是多么想念你!耳边有“嗒嗒”的轻响，我惊异地四下环顾，心里竟然又生出了振奋的遐想，是父亲吗?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嗒嗒声夹杂在松涛声中，很细很有节奏地嗒、嗒、嗒响着，像父亲编簸箕时破竹的声音，这是我熟悉的如心跳般的声音，我在这样的声音中长大，特别是在我读中学与师范学校的那几年里，嗒、嗒、嗒的声音更是密集起来。成绩优异的我是父亲的骄傲。他嗒嗒嗒地不停破竹、削出竹皮、编成簸箕。经过父亲手里的翠竹，为他的女儿铺垫出了一条通往精彩世界的宽阔大道。每天，我在嗒嗒声中入睡，又在嗒嗒声中醒来，我多么怀念这声音啊!
后来，我发现了这声音的来处，它是松树树皮崩裂的声响，是松树成长的声音，多么让人惊奇啊。“嗒嗒”，树皮崩裂开一道缝隙，“嗒嗒”，树皮又崩裂开一道缝隙，这细微的蜕变是为肉眼所不能见的，但有心之人却是可以感觉到的。松树撕裂开自己的皮肉，腾出足够的空间让心头之肉成长，让果实成熟。我感慨地抚摸着粗糙的松树皮，父亲的手掌，不也是这样的吗!父亲不也如松树一样，一点点剥掉青春的年华，一丝丝剥掉健康的体魄，为儿女的成长贡献着自己的血与肉。每个街天父亲早早将十几只簸箕捆扎起来，沉甸甸地背着，带着一路的竹子清香走上了赶集的路，去卖簸箕。少言寡语不善言谈的父亲，和人做买卖对他来说真是一件极为难的事，可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让母亲去，他怕簸箕不好卖的时候耽误了回家给放学的儿女做饭。别人问价钱，他说了，要是别人嫌贵让少些，父亲就拿起一只簸箕用粗糙的手掌使劲拍打着，说我的簸箕这么结实，值这个价。然后再不开口，静静地掏出烟锅坐在一旁吸起来，只等簸箕卖完，只等太阳西下人群散去。父亲还会犁田，他犁出的田地细腻平整，请他的人很多。父亲更忙了，他几乎整夜不睡地点着灯编簸箕，看到东方发白，依稀能望见路了就马上起身赶上牛去犁田，这样，我一整天都见不到他了，只有等到天黑透、我和弟弟快要睡时他才回来，犁耙还扛在肩上，脸上就笑眯眯地叫我和弟弟赶紧来，他腾出一只手，从被泥水浸湿的衣服口袋中掏出几个糖果或几块饼干给我们。那些稀软的夹杂着烟味和泥土味的零食，是我记忆中最香甜的味道，是爱恋的味道。长年累月和田地、竹皮打交道，父亲的手从来就不是光滑的，为了让家里的生活过好，让儿女健康成长，父亲勤勤恳恳不知疲倦地劳碌着，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早早长眠在了这里，与松林相伴。
松涛阵阵，云雾翻腾，空气清新湿润。走在清洁而明净的山中，没有恐惧，没有烦躁，有的只是内心的平静与感动，还有对父亲今生割舍不下的爱恋。那些如父亲般逝去的魂灵，能在此空灵寂静的山中安息，也不无是一种别样的幸福。我往上走，想着父亲的模样，想象着、期盼着父亲能听见我轻声的呼唤。在休息的空档，屏息凝神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带着烟草味的气息，惊喜地四下张望，原来是随后赶来的弟弟。我失望地抬起头来，父亲沧桑老旧的坟墓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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