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道人山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 李天鹤
冬月，天色愈发明澈。大地如同一张巨幅油画，田野里翠色渐渐褪去，褚红、暖黄、棕褐，无声叠加。嵌在油画一片葱葱里的道人山，清晨的阳光异常柔软，不见雀鸟翩飞的身影，却有叽叽喳喳声闹个不停。
这时节，几乎无人来登道人山。毕竟，登山总要有个由头。我们登山的由头便是陪着上海归来的作家甫跃辉老师爬一次道人山。
位于瓦窑镇的道人山，离城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以山中的马缨花和野苤菜闻名。每年二三月，马缨花盛开，漫山遍野抬头是花，低头还是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无处不芳华。人们冲着这芳华而来，花开得热闹，人来得也热闹。待花朵凋零殆尽，人们便也呼啦啦散去。这时候登山的人多为赏景。而六月到八月间登山的人，则多是为了山中土生土长的野苤菜。
道人山的野苤菜在整个云南都是很有名的，我曾挖过数棵带回家种植，无一成功。这倔强地只在道人山中清风顶附近扎根的植物，日夜吸收着天地灵气生长，味道自是鲜美非常。每年农历六月，人们成群结队背着竹篮上山采摘野苤菜，新鲜的野苤菜洗干净用清水一煮就好，蘸水里一过便是独一无二的美味。吃不完的便腌制起来，用土罐子装好，贵客临门，才舍得掏出来一小碟，十分珍贵。为着野苤菜，当地还有个传统节日——六月二十五日的“苤菜会”，人们一边唱着山歌，一边采摘野苤菜，仿佛只有唱着清澈的山歌采摘，才能表达对道人山恩赐的感激之情。
我们选在这个时节去道人山，是管护站护林员们不曾预料到的。毕竟道人山四时的风景有定，甫跃辉老师的行程难定。看不见满山马缨花，最起码，看看已经老掉的野苤菜应该还是可行的。
山路难行，我与另外一个女司机，载着一行十余人从山下一路向上，过了茨竹坪后不久，便愈来愈难行。先时道路虽然愈发狭窄，至少还是水泥路面，过完了茨竹坪的村庄，便是连水泥路面都没有了，仅用碎石随意铺就的山间小路上，落叶和泥土间杂其中，盘旋延伸向山中的小路上，车轮摩擦着石头散发出浓重的焦糊味。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已全是汗水，后视镜里，另一张车也已停了下来。车子已不能继续往前了，这时，听见此行的联络员蒋开磊老师与管护站的护林员通电话，说是离道人山管护站还有三四公里，他们已做好早饭等着了。一行人商量了一下，就地停车，步行前往管护站。
此时才是上午九点，阳光被茂密的树冠挡在森林之外，我们踩着树叶和碎石，一步步向着山中走去。不时露出清澈小溪的一角，叮叮咚咚的泉水声在清晨里显得尤为悦耳。令人惊诧的是，这个时节的山中，竟还有喧闹蝉鸣，重重叠叠，不知疲倦。一行人如闲庭信步般，边走边停，有人提醒，再这样慢慢地走，今日想来是到不了道人山的最高峰清风顶了，野苤菜的尾巴怕也是摸不着了。对于登顶这件事，我个人是没有什么执念的，与我而言，道人山已来了数次，这次再来，觉山在天地间，人在山里面，就已很好。但对于难得来一次的甫跃辉老师来说，该是很憧憬的吧!单看他把双肩包已装不下的两瓶矿泉水都塞进后裤兜里，随便扯了路边一根木棍当作登山杖，便感觉到了他登山的信心。一行人有说有笑，紧赶慢赶，到达管护站时，已是十一点多。
四下一看，周边渺无人烟，只有一座清冷的红花寺里悠悠传出阿弥陀佛的佛乐。站上有九个护林员，人手一个小板凳，齐齐嵌在阳光里。道人山常年偏冷而潮湿，阳光却是温和的，把护林员的脸晒得如同冬日树梢头的红叶。这里的护林员大多都有风湿病，饮酒成了祛湿的一种好办法，每次巡山前或巡山后，都要喝一大杯。热辣辣的酒一入喉，寂寞的山林生活便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人才到，饭就摆了出来，酒也跟着满上。这顿饭是我们今年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吃的是护林员自己腌的腊肉，自己种的青菜，自己腌的野苤菜，听的是护林员们山林生活的各种趣事。男的小酒下菜，女的米汤作陪。
中途有两只小香猪闻着饭菜的香味从森林深处哼哧哼哧地跑来，护林员忙起身驱赶，一边赶一边大声呵斥：“不识数!贵客在呢，还想来捡祖宗的骨头吃。”小香猪受到惊吓拔腿就跑，众人哄笑成一团。
饭后，队伍分作两列，一列由护林员领着继续上山，一列则留在管护站。我是懒的，因着已登顶数次多，又因念着刚刚跑出去的小香猪，便与同行的三位女老师一起，就在管护站里等着。待上山的一行人走远，我们便出了管护站，沿着上山的路慢慢踱着。彼时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终于穿透茂盛的枝桠抵达森林深处，如繁星坠入林间，在偶尔生长着的杂草上灼灼生辉。小香猪就在路边的马缨花树下拱土，任由斑驳的阳光打在黑亮亮的脊背上。我想要看看上山的一列人的动态时，才发觉山里竟是连手机信号都没有，难怪刚到管护站时，见护林员们都在晒太阳，无一人在玩手机。
没了手机信号，时间仿佛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山风凌冽，掠过脸颊时，已微微带着刀锋般的冷意。森林里却依旧枝繁叶茂，路两边，紫雀花开出了奇异的克莱因蓝，细细看过去，滇龙胆草、蓝钟花、獐牙菜……还有许多喊不出名字的植物竟都在这冬日的阳光里，尽力开着一朵朵或紫、或黄、或白、或绿的小花。倘若忽略掉脚下枯萎的落叶和身上丝丝缕缕的寒意，单看那在风中微微颤动的细小花朵，很难让人相信，这是道人山的初冬。
拱土的小香猪似是有了灵性，与我们保持着数米的距离，我们走它们也走，间或交头接耳一番，又时不时瞟我们一眼。每当我们想要弯腰摘一朵小花时，它们便使劲哼几声，像防贼似的。想来，它们或也把自己当成了管护站的一员，守护着道人山的一草一木。
犹记得多年前，第一次登道人山的情景。那是野苤菜成熟的季节，清风顶的野苤菜开着紫色球状的花朵，一眼看去，浩浩泱泱的花海连绵起伏，不见边际。不知继续往上攀爬的甫跃辉老师一行，是否已到了清风顶，看见了野苤菜?
转了一圈，我们在小香猪直勾勾的眼皮底下摘了几个野生的山木瓜回到管护站，上山的人还未回来。留守的护林员拿来盐辣子，我们把木瓜削成小片，一边蘸着盐辣子吃，一边烤着太阳百无聊赖地等。护林员突然招招手，说要指给我个好地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四五个大小不同、型号不同的手机像士兵一样一排地列在厨房窗台处，有着莫名的喜感。见我想笑，他说，整个管护站就这个窗台处有手机信号，有时风大了一吹，信号就没了。平常大伙就把手机放在这里，信号好时打电话，刷视频，玩游戏都行。说完他也笑了。我想象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护林员齐齐守着一个窗台等着信号看手机的场景，突然间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山中多寂寞。正如吃饭时管护站的李站长所说，以前没有当护林员时，以为林业工作就是去山里走走，挂张吊床躺一躺，每天晚上喝点小酒，打打扑克牌。直到1991年到了这里后，才知道有多辛苦。在这样一个远离人烟的管护站，守着一座四季沉稳的大山，看的是满目山林，听的是鸟语虫鸣。日复一日，又有几个人能守得住一颗跳跃不止的心?
我们从城市里来，在这座大山里不过晒了半天太阳，看了几个小时的山林，便因没有手机信号无法接收外界消息而生出了些许莫名的不安。想想面前这些个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的护林员，又该如何度过这数不清的昼夜?我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他拖着板凳往阳光里又挪了挪，慢吞吞地说：“都习惯了，平常就是去巡山，每次巡山都要走好几个小时，多的时候从早走到晚，回来喝点酒倒头就睡，又是一天。我们农村人苦惯了，这点苦不算什么，现在几天不去山里转转还浑身难受。再说了，每个月还有两千块钱工资拿，平常在山里也不用钱，家里有事跟站长说一声就能请假回去，挺好的。”
我突然就不想再看手机了，只是把手机也放在了窗台上，紧跟着最后一个手机排着队，又折回了有护林员的阳光里。天边白云高悬，天空似乎把最好的蓝都捧了出来，蓝得清澈，蓝得纯粹，蓝得刚刚好。
下午三点多，上山的人发来信息，说是已在折返的路上。微信朋友圈里，甫跃辉老师发了一连串的照片，山林苍茫，群山层峦，我虽未与他同行，却也将他眼底的风景看了个遍。其中两张照片里，赫然是两棵已经开始黄老的野苤菜。他在朋友圈里说要带回去栽栽看。我想说怕是栽不活，但转念一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栽法，正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同样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活法。万一真能栽活了也不一定。
待到所有人终于在停车处汇拢时，已是傍晚。临别一望，突觉山间此刻春还在，人间却已入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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